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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势焰熏天


今年小雪之后,天气就一直憋着阴寒,直到今日,才稀稀拉拉地落下几颗雪粒子,细小白渗的雪粒砸在旧城墙上,很快就化了,不一会儿,整个帝都都湿哒哒的。

        东上北门外,几匹棕黑的高头大马缓步而来,当中领头马额上鲜艳的红缨,像滴落寒潭的一滴鲜血,他们都背着行囊,从远道归来。

        周遭的人对这队人马自动回避,刚还隐约喧嚣的街面,一下子噤若寒蝉,连锅炉冒出来的热气,也仿若凝结在空中。

        刘霓闲散地坐在马上,身子跟着马步轻微起伏晃动,脸上挂着久别重逢的游子神色,四处张望。

        不远处,一股鲜甜热腾腾的板栗香飘过来,勾得刘霓口馋,回头本想叫人,但杨怀忠落在最后,刘霓懒得使力,便勒停了马,自己下去买。

        小贩战战兢兢地包好板栗,刘霓掏出碎银,小贩忙摆手,畏缩着嘟囔:“不用,大人不用”

        刘霓笑笑,把银子放在柜面上。

        而杨怀忠这时大步过来,接过刘霓背上的包袱,对小贩嚷了声:“给你就拿着,别啰嗦!”

        “是是。”小贩赶忙伸手拿过银子,作揖感谢。

        刘霓睨了眼杨怀忠,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往前走。杨怀忠见她不上马,忙叫人牵了马匹和卸下身上行李,屁颠屁颠地跟上,“大人,板栗烫手,我给你拿”

        而这边见人走远,刚还一脸谨恐的小贩蓦地变脸,朝他们离开的方向“呸”了声,满眼的憎恶鄙夷,可又用皲裂的手指捏着银子往嘴里咬,嘟囔:“银子不分好孬。”

        而这时,位于东上北门的光禄寺,从里面正走出几个身着青天色官服的年轻人,边走边论,说到激动时激扬高亢,吐沫横飞。可见到刘霓一行,却如同熄了火的滚水,无端端的便消了声息,即便内心仍滚烫无比,可目光却整齐划一的被吸引到这一处来。

        眼前那一队雄赳赳气昂昂,黑色大氅、锦衣佩刀、衣袂翻飞,肃穆而有力的一行人马身上。

        其中一着绿色官服的被这队人马的气焰震慑住,可盯着刘霓许久却猛然惊呼:“是位姑娘啊!?”

        在宫中、锦衣卫等一些世袭职务中常有女官,这在当朝并不稀奇。

        站在身旁另一着青色官服的拉那“绿色”官员,悄声道:“嘘,是个锦衣卫千户,但她是那的义女。”说着拿手指了指天,代表着那个没说出名,却势焰滔天的人。

        那人的权势对于他们这种芝麻绿豆官,是手可通天的人物,故那“绿色”官员生出臆念:“姑娘长得好相貌,若是娶了她,不就”

        话还没说完,旁边的同僚立马打断:“可拉倒吧,帝都里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人称锦衣卫‘女魔头’,有那个福气娶也没那个命受得起。”余音拖得很长,众人纷纷收回目光,啧啧声四起,悉悉索索地一个推一个地朝另一头走了。

        而这边的刘霓根本就不关心这些闲言啐语,因为她早已习惯:万众瞩目。

        进诏狱前,杨怀忠就把他们要提审的周姓犯人关押处说与刘霓,此前他们奉命调查京西钱庄的案子,把主犯先行押回,后面取了人证物证,又收拾了首尾,才有了今日回京之行。

        早早就有人在诏狱门口等候,进到茶水间,杨怀忠接过刘霓的大氅,伺候着刘霓喝了口热茶,又剥了几颗栗子。

        刘霓啧了声,用眼神示意杨怀忠差不多行了,自己拿过板栗剥起来,也不吃杨怀忠剥开的。

        杨怀忠嘿嘿讪笑几下,没当回事地吩咐下面的人去提犯人,陪着刘霓喝了几盅热茶,还跟狱吏闲聊了起来。

        有刘霓在场,那狱吏言语极近谄媚,他杨怀忠听着挺受用,可听到刘霓耳中,就像腻了口的栗子。

        刘霓拍了拍手站起,杨怀忠也要跟着,被刘霓打了个手势:“你别跟来。”

        杨怀忠听出刘霓声音含冷,不高兴他跟在身边,便说了声在这里等大人,目送刘霓。

        那狱吏见刘霓走了后,对杨怀忠更是讨好巴结,给他边剥板栗边套近乎:“这位‘大人’也只有您能伺候着来,可见大人的厉害,是这个”说着比了个大拇指。

        杨怀忠笑着嚼那糯香的栗仁,贼贱兮兮:“那是大人看得起我,我算个屁啊!”

        诏狱常年阴沉不见阳光,总有一股腐锈的血腥气,只中间一处天井可见天日。刘霓走到天井处时,上空正飘着细雪,不过这次下的是轻如柳絮的雪花,落下触地即化。

        铜墙铁壁高耸入天,雪花天女散花般从那“井口”飘下,光明与阴暗折射出的光线,照在朵朵飘散的雪花上,点点光影斑驳。

        刘霓微仰着头,半阖着双眼,任由天而落的微凉触觉,扑到脸上,丝丝冰凉

        “给我老实点!”

        突然的呵斥声打断刘霓的清净。

        是狱吏押解犯人经过,其中一狱吏认出刘霓,赶忙惶恐抱拳行礼:“属下见过大人。”

        刘霓摆了摆手,本就是是非之地,何求清净之说。

        “哎哎哎,你给我站好啰。”狱吏小声呵斥,往上扯着要跪倒在地的犯人。本来两狱吏拖夹着那名犯人经过,见到刘霓后行礼,松手后犯人便萎颓倒地,现在两狱吏要拖起高大的犯人,费了不少力气。

        刘霓细瞧了两眼,那犯人岣嵝着背,右小腿上血迹斑斑,即便没有站直,也比两名狱吏高出一个头,只是身上骨瘦嶙峋地挂着破烂的囚衣。

        “能不能走?”犯人右边矮个子狱吏问。

        犯人发髻散落,一缕缕凝结着血污的头发挡在眼前,看不清五官。普通至极的囚犯,至多身高显眼,可这样的犯人刘霓见多了近乎麻木。

        如果要论起特殊,有些刑讯手段下出来的,几乎不成人形的也有

        思绪漂浮间,那名犯人却突然抬头,目光只朝刘霓射来。

        刹巧,目光相接

        空中的飘雪仿佛静止,连呼吸也轻盈。在污垢满面的脸上,那双清隽形美的眼睛,不受形损浮肿的影响,露出熠熠神采,直直地撞过来,没有任何征兆预谋,直接而有力。

        刘霓在那一瞬,如同被魔咒定住了般,喉中干涸,脑中空白,身僵如石。

        之后无数的日子想起此时此刻,模拟回忆了千万遍,也无法再呈现这瞬间的天崩地裂、火光四溅,如此迷惑到令人捉摸不透。

        甚至,在间隔那么远的距离,刘霓竟然能清楚地看到他眼睑上的睫毛,还有那双眼睛里所有的诉求,仿佛那一瞬刘霓无师自通读心术,无声地听到对方心中所思所想

        只是,也只有一瞬,那双清湛俊明的眼睛疲惫地眨了眨,眼帘遮盖掉那摄人心魂勾人心魄的目光,而这时,凝固在空中的雪花重新往下飘落。

        仿佛一切又恢复初始,没有任何不同。

        “等等。”刘霓出声。

        不等那两名狱吏过来,刘霓走过去问:“犯了何事?”

        矮个的狱吏回:“回禀大人,此犯入狱前是礼部员外郎,因弹劾王越入狱,罪名是‘结党营私’。”

        王越是前司礼监掌印太监,曾权倾朝野不可一世,后因罪被发往南京。王越在位时因嚣张跋扈而臭名远扬,朝中言官多上奏弹劾其劣迹,而王越此人睚眦必报,所有弹劾过他的人都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被捕入狱。

        所以这人也是被“报复”的

        礼部员外郎?刘霓眉头一挑,问:“温佐珩?”

        另一狱吏回:“正是此人。”

        此时的温佐珩,早就没有朝廷官员的肃穆威仪,因腿伤他半身委顿在地,凌乱的发丝沾上雪屑,冷凝的空气也阻挡不了阵阵恶臭扑鼻而来。

        一个是风光霁月,一个是狼狈的阶下囚,刘霓一时无法把两者联系起来。不过,她心中有了个主意,“把此人交给我吧。”

        两狱吏对望了眼,想着王越已经是阶下囚,新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正是刘霓的义父,孰重孰轻,两人一比便知。

        刘霓也没有为难二人:“都按手续来,不会叫你们难做。”

        听到此话,两狱吏欣然答应。

        下值出了诏狱,雪已经停了,但地上泥泞,在等马车时杨怀忠忍不住嘀咕:“大人,这样做真的好吗?”意指刘霓要带回温佐珩。

        温佐珩毕竟是犯人,交接到刘霓手上需要的手续都是杨怀忠在办,当然,包括把人给带回去。一直都没机会问,所以杨怀忠现在一脸的欲言又止。

        刘霓目不斜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藏藏掩掩地做什么?”

        杨怀忠搓了搓手,“大人,咱们私自把温佐珩带回去,虽手续都有,可负责这案子的人是牛斌呀。”

        牛斌刚正不阿,又是刘霓的顶头上司,此事越过他

        刘霓点头:“牛斌是个问题。”

        杨怀忠又哎哎两声,“大人我知道你的能耐,千岁爷这么喜欢你,这事嘛他肯定站你这边。可那不是还有其他人吗?悠悠众口啊!”声音是越说越小。

        杨怀忠说明不说破,也难为他那小眼睛为了配合隐晦不明的语言,已经睁得够大的了。

        叫来的马车正在过来,刘霓目视前方,沉声道:“我有分寸。”

        “有分寸”就是不愿再说这个话题,杨怀忠如果连这个都听不出,他也不用在刘霓身边混了。

        回到府舍后刘霓便去洗漱,数日来为了京西钱庄的案子东奔西跑,都没有好好地洗整过,可杨怀忠顾不上,他还要去询看温佐珩安置得如何。

        内侍元宝说都清洗过,请过大夫,包扎好吃过药睡下了?杨怀忠问可有什么闹腾的?

        元宝阴阴柔柔地说:“哪有力气闹腾,半条命都没了,大夫刚见着时都吓住哩,那腿若是再迟个几日,估计治好了也是个废人。”元宝没说,光洗就换了三回水。

        元宝压低了声问:“哎哎,这是何人?”

        杨怀忠在门口处瞄了瞄,没好气道:“我不叫哎哎。”粗暴地打断元宝的好奇心,惹得元宝不屑地“嗤”他。

        这边,刘霓推门进屋,扑面一股浓郁的药味,味道中有熟悉的刀伤药的特殊气味。

        推门的嘎吱声惊动了床上躺着的人,以被子下露出被包扎得严实的右脚为中心,整个人微微扭转,目光清冷地看向走进来的刘霓。

        见人醒了,刘霓便放松了脚跟,走到床前。

        清洗过的人如脱胎换骨,只脸颊上的伤痕肿淤,配着嶙峋的颧骨,仍有种触目惊心的刑罚痕迹。

        他的眼睛清亮形美,目光灼灼地盯着刘霓,让人生出手脚不知往哪儿放的错觉,故刘霓轻问:“可还有哪里不舒服?若是不舒服的大可叫人”

        “你为何要囚禁我?”

        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力,含着不容抗拒的质疑,刘霓一愣,这才又重新跟他的目光相碰,心中却是一紧。

        那是刘霓不陌生的目光,带着恨不得食其血啖其肉的愤恨、不屑和厌恶,在那些因各种罪名被关押的犯人身上,时常都是这样的目光。

        刘霓一下子懵了,她尚且完全没有想过他会用这种鄙夷的目光看她,跟今日在诏狱中的一眼,天壤之别。

        不过刘霓见过风浪,“我没有囚禁你,你的案子”

        “那这是哪里?如我是冤枉的,理应放我回家;如案子没结,那这也不是我该待的地方。你我素无交情,我总不会天真地以为大人您对我法外施恩吧?”

        这话一多,他的声音便显得有气无力,刘霓讪笑了声,不愿刺激他,“你先养好伤,等伤好后再从长计议,你若不喜欢见我,我便不见”

        “卑鄙!趁人之危!我不是你的走狗禁脔,怎可以随意囚禁于我咳咳咳”咳得连药都吐了出来,刘霓赶紧喊人。

        叫来大夫又是施针又是换药,折腾半宿,杨怀忠才长叹了口气,“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咱大人的名声不太好,人家可是一点都不领情。”

        跟着忙乎了半宿的元宝总算弄明白前因后果,看看温佐珩的屋子又瞅瞅愁眉苦脸的杨怀忠,点头:“这位公子剑眉星目,相貌堂堂,身陷囹圄仍气质不凡,难怪大人会看上。”

        什么?!杨怀忠一脸不可置信地目瞪口呆,“你的意思是说:咱们大人要养男宠!!”

        元宝适时地朝天翻了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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