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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我僵了下,心中一股无力感涌上来,混杂着酸楚心疼,百般情绪翻腾,漫过我的四肢百骸。

        许是信鸽的飞翔消耗着我的魂灵,我感到无力极了。

        于是我没有动,被他拥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他的发。

        微凉的发丝贴着他坚实的背,他将我拥的更紧了些,温热的呼吸扫在我的侧颈。

        当初他登基没多久,就找上了我,用尽招数,只为我能做他身边的秘密床伴。

        他态度诚恳,热切的希望我还能做他的帝师,留在他身边以一种秘密的身份。

        我当时纠结了很久,我并不想和自己的学生保持这种关系,百般抵抗,后来,他用一个月的时间,亲手做了五百盏形状各异的纸灯,每一盏上都写着我的名字,五百盏同时升上空,漆黑的夜幕被暖暖的黄光照亮,他说那纸灯上每一个都抄着替我求福的经文,抄了五百遍,念了五百遍,热切的盼望我平安幸福五百遍。

        那一天晚上,我看着他的侧脸,他的瞳里映着夜空,映着温暖的灯火,但是那一刻,我却看到他的眸中只映着五百遍我的名字。

        我突然在内心说服了自己,答应他,就能离皇家秘密更进一步,就能更好的送情报了。

        不论出于什么目的,那种答应他的愿望越来越强烈,让我的心尖都滚烫。

        我说:“我愿意。”

        他讶异地看向我,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他伸手,温柔的替我揩去脸上的泪水。

        那一天,我还未开口,眼泪先掉了下来。

        晚上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还处于一种朦胧的混沌状态,直到信鸽落在窗边,我收到那一封信,信里只有短短的几行字“幼妹老母尚且安好”薄薄的纸张上盖着西梁特殊的红印。

        这是在提醒我,还是警醒我。

        屋子里静极了,屋外风起,叶落,树影摇晃。

        仿佛一盆凉水浇下来,浑身只剩下彻骨寒冷。

        我看到桌上放着皇帝送我的御守,红色的,绣着金线,里面放着安神的香草。

        我却感觉到自己的喉像是被那金线缠紧了,快要窒息。

        我是西梁国的奸细,还是中原的叛徒,我是皇帝的床伴还是故国的傀儡。

        左手牵着丝线,拉着我的故乡和挂念的亲人,右手拉着生活了多年的国土和信任我的人,往哪边偏,心脏都是撕裂一般的疼痛。

        我恍然间又看到那五百盏宫灯。

        连仅剩的温暖都建立在我对他的谎言之上。

        痛极了,我骗了一个那么信任我,从小就信任我的人,我把他五百盏的真心用可耻的谎言去应付。

        树枝断掉了,一声沉闷的响。

        火烛噼啪燃烧。

        我是这天下最不堪的人,我放不下亲人,就去欺骗信我爱我敬重我,愿意给我温暖的人,我闭上眼睛,看到他映着烛火的双眸,我睁开眼睛,看见那赤红的御守。

        哪一样都在告诉我我的行径有多不耻。

        但是西梁国红色的印又将我生生往左拉了一步,老母年近古稀,自父亲早逝,她一个人把我们兄妹两个拉扯大,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我们,再苦再难都不说,只能看到她对我们永远笑着的脸和坚强的背影,小妹连豆蔻都不到,我走时,还在眨着眼睛乖乖的让我早些回家。

        两股回忆上涌,对峙。

        我喉中漫上一股腥甜。

        手中的信纸越攥越紧,紧到纸变形,在手里揉折扭曲,我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给一个不忠不孝,谎言骗他人感情的人。

        脸上的疼痛远不及心里。

        眼泪不要命的掉,我像是喝醉了。

        我狠狠的攥着那张纸,用力到手心被掐破,嫣红的血流出来,与那红印汇成一片,揉成一团,看不清字迹,一片脏污。

        烛火灼热,屋内凄寒,眼泪砸在地上,桌上,纸上,砸在心上,衣袖濡湿一片。

        之后一连三年,我每每与他独处,都会在心里告诉自己,这都是为了西梁的任务,不知道在告诉谁,也不知道在骗谁。

        我正出神的想着,耳畔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两日后,出发前日酉时,在宫门等我,陪我去看一个故人。”

        我顿了顿,轻声说了句好。

        他不说话,又陷入了沉默,唯余宫内的烛火摇曳。

        往日里一见到他就会有的强烈的不安和谴责感今日被浓浓的无力掩盖,我再提不起任何精神去顾及心中那像是两方吵架一样的撕扯,长夜漫漫,格外寒冷。

        而陛下拥着我,什么话都不说,今日见到的陈忠算是他的半个心腹,陈忠如此,旁人得是何样,不敢想,这天下的脏污事情太多,百姓受苦的是大部分,密密麻麻,堆积成山,偏偏他是天子,天子没有选择,他不得不管,不得不把看见的看不见的全部管,他没有选择,没有退路,没有人陪,只有他自己。

        宫殿里有两个相互取暖的孤魂。

        两日之后,不到酉时,我便提前等在了门口。

        时辰一到,他准时来了宫门口。

        门旁只立着两个不甚明亮的宫灯。

        勉强照出他的轮廓,玄色短襟长衫,贴身的款式,银质护腕微微闪着光,他戴着一个银色半面面具,露出眉眼,看不出半分神色,束的高高的马尾随着骑马的动作在身后晃。

        他一眼看见了我,却不停,从我身边疾驰,离我最近的那一瞬他伸出手,我一握,便被他毫不费力的向后一甩,稳稳的坐在了马背上。

        宫门大开。

        夜色里,只有我手里的一盏灯照明。

        没过一会,树渐渐密了,然后又变得稀疏。

        一座高大的庄严的宫殿映入眼帘。

        黑灰色的墙壁和瓦饰,就连雕刻着的花样都是沉闷肃穆的。

        立在这山头,里面亮着光,这座宫殿,就是皇家陵墓,里面埋着皇家各代有头有脸的宗亲人物。

        他牵住了我的手,顿了顿,缓步带我走了进去。

        一座座排位摆放整齐,旁边都供着香火。

        他径直带我来到后边一些的角落,拉过一旁的蒲团,跪了下来,一炷香上给面前排位上写着的人,然后郑重虔诚的拜了三拜,面具丢在一旁,闪着银光。

        我也拉过蒲团,拜过三拜。

        灵牌之上写着“睿亲王”三个字

        旁边的牌上写着“睿亲王妃”

        空荡荡的殿里回荡着他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兄长,我来看你了。”

        睿亲王,是我们两个都认识的一位故人。

        他十六岁上战场,英勇无双,是中原锋利的一把刀,手下的军队无一败绩,是中原年轻的战神,意气风发,无心宫中皇位之争,一心想要保家卫国,守在沙场。

        皇城内对他的评价众说纷纭,有人赞他是沙场的鹰隼,有人讽他天生性格张扬恣意,有人叹他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女子夸他容貌丰神俊逸绝世无双。

        他十八岁娶了亲,断了众家姑娘的念想,娶了一个皇城里著名的不贪财不谈政全家读书的大家的小姐。

        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传说中的睿亲王是在一场宴席上,宫中皇亲大办宴席,邀请了五湖四海许多人来参加。

        我在宫门口,人群熙攘中间看到了一个年轻的男子,容貌如传闻中一般俊朗,墨发束起,藕荷色的交领长袍,用黑线绣着边,他征战沙场多年,皮肤却很白,所以这样的扮相只会让他在柔和里多了硬朗,一双含情眼,风流又潇洒。

        他骑在马上,身前怀抱着一个娇小却不显柔弱的娘子,和他一样的藕荷衣,清冷又温柔,白纱遮面,一双眼睛灵动不已。

        周遭站满了人,灯火阑珊,他看上去恣意快活,眼睛里却只有他怀中抱着的人,掩不住的,满是爱意。

        宴席之上,他只与我匆匆寒暄了几句就离场了。

        那是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再后来我得到他的消息,不是他胜利的捷报,而是他与睿亲王妃双双离世的丧讯。

        睿亲王错信小人,被人背叛,敌军围城三日,睿亲王带领一队人马冲出包围去临城找援兵。

        两日之后,敌军突然开始攻城,城内驻守的将军猛然下令要大开城门率领全军投敌。

        群龙无首,人心惶惶。

        睿亲王妃,深宫中娇弱的女子站了出来,一剑砍下了将领的首级,又率众士兵顽强抵抗,等待援军。

        她亲自站在城门擂鼓,响彻整个军营。

        等到睿亲王终于率兵赶到,城门已经守不住了。

        敌人冲上了城墙,睿亲王妃不愿做要挟睿亲王的筹码,毫无退路之际,以身殉国,一剑封喉,自刎于军前,身形如同一纸单薄的蝶,从高处落下。

        王妃殉战,军中斗志大涨,一举灭了所有敌军,大捷。

        但是亲王自战后消失,带走了王妃的尸体,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十日之后下了一场大雪,人们在睿亲王府里发现了死去的睿亲王妃,和紧抱着她殉情的睿亲王。

        两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才子佳人,一段佳话,佳话背后隐藏着的,是何等的心碎与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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