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残香小传

梅芳怀是在香气的浸润里长大的。

        梅家这个昔日整个南陵最大的制香世家，如今已逐渐衰微。商路打通之后无数奇珍异宝涌入国内，其中就有来自遥远异邦的珍奇香料。

        此事对梅家这种传统制香世家来说无疑是相当大的打击，且梅芳怀的父亲非常古板，一心只钻研香道，对产业经营的事情从来不甚上心，对香气浓烈刺鼻的西域香料更是嗤之以鼻。

        既不愿玩些新鲜的花样吸引客人，也不愿追逐潮流使用西域香料，梅家在各路商会百花齐放的南陵，犹如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梅树，静静散发上百年沉淀的芬芳。

        可惜这芬芳中，还夹杂着树木腐朽将死的气息。

        梅芳怀比识字更先学会认香，他的父亲从小就对他给予厚望，每天都要在不透光不透风的屋子里教他如何制香。只有这时，平日里还算和善的父亲才会显得极为严厉。认错了香、选错了料，或者在焙料、配伍这些关键工序上出了一点差错，戒尺就会毫不留情地抽在尚未年幼的梅芳怀身上。

        教授香道的时候，父亲最常对梅芳怀说的话便是：“这些香都是我梅家百年积淀的精华所在，纯粹、正统，你要好好将它们传承下去。树可以倒，根不能断！”

        从小浸润在各种香味里的梅芳怀，最讨厌的恰恰就是父亲身上从昏暗的制香室里带出来的各种香气混杂的味道。平日里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清雅梅花香气的父亲，一旦扎进香坊，再出来时，身上混杂的味道就宛如潮湿腐朽的烂木头。

        在如此苛刻严厉的教育下，不到十岁的梅芳怀就已经将梅家秘传的各种香都学了个七七八八。每天不是在香坊制香就是在去香坊的路上，宅中沉闷无趣，梅芳怀小小年纪便和他父亲一样寡言少语。

        可是那天，一股梅芳怀未曾识得的浓烈香气，旋风一般席卷了总是飘散着淡雅花香木香的宅院。

        是梅芳怀在外经商多年的叔叔回来了，他带回了被梅芳怀的父亲嗤之以鼻的西域香料，还有一份打算递交给当朝提举市舶司的“投名状”。

        叔叔回到本家就像沉静的水潭被扔进了石子，宅院里时常充斥着大声的争吵。叔叔只要和父亲一碰面必定会唇枪舌剑争论不停，内容无非是外来与传统、新与旧的冲突，而且最后一定会回到家族的存亡上。

        “你要翻了天了!把梅家祖传的香变成那样不伦不类的东西，还要依附权贵去扩展商路？你要把梅家变成什么样子？!你对得起列祖列宗？!”

        争吵总是被父亲的这套说辞推向顶峰，以叔叔摔门而出的声音结束。

        梅芳怀扶着父亲在中堂的高椅坐下，父亲用颤抖的手端起香茶一饮而尽。他是很古板，毕竟梅芳怀有一个比父亲还古板的爷爷，爷爷对梅芳怀的父亲甚至更为严厉，不允许他有任何与香无关的爱好。

        幸而梅芳怀的父亲真心爱上了这传统的香味，香坊于他而言宛如净土。生意上的不顺也好，家庭上的不和睦也好，在香道上大成，而在其他地方一事无成的父亲，只有香。

        所以他固执高傲的自尊，绝不允许有人来践踏这片神圣净土。

        而少年时期就出去替家里人经营商铺的叔叔则不一样，他更有胆识，喜欢新鲜刺激的东西。

        这兄弟俩唯一相似的地方就是对梅家的珍视，可惜，梅芳怀的叔叔觉得，只要能站稳脚跟，使得梅家依旧是南陵最兴旺的世家，那么制的什么香，做的什么生意，便没那么重要。而梅芳怀的父亲宁可“枝头抱香死”，也不愿改变梅家百年传承的样子。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刚刚摔门而出的叔叔转头回来了，直言要借香坊一用，梅芳怀的父亲大喜过望，以为是自己弟弟终于懂事了。

        可惜事与愿违，尽管借了香坊，叔叔总是半夜偷偷制香，天亮离开时还要再点一支香味浓烈的香熏上一熏。梅芳怀敏锐地察觉到，叔叔正是在用舶来的异域香料制香，制全新的，跟梅家曾经售卖的完全不一样的香。

        因为要经常外出打点生意，叔叔没能获得爷爷的真传，做出来的香甚为粗劣，梅芳怀做的都比他要强上许多。

        但叔叔还是拿到香铺去卖了，新奇的材料，鲜艳的包装，很快就引来了大批年轻的小姐公子前来尝鲜。梅家香铺一时间重回多年前的风头，宛如焕发第二春的老梅树，抖落满身鲜花招摇得不行。

        风声如此之大，自然也传到了梅芳怀父亲的耳朵里。那天梅芳怀的母亲做了叔叔最爱吃的卤肉，念及叔叔在外照顾店铺辛苦，父亲便用小碗盖了，好心带着梅芳怀直接去街上找这位兄弟分食。迎头碰到的便是从梅家香铺买完西域香的熟人。

        熟人迎上去向父亲展示在梅家铺子新买的香，问道：“您家何时换的香？这香与往日可是完全不同，着实新奇。”

        随着盛香的华丽瓷盒被打开，梅芳怀发现父亲脸上的喜色极速消退。熟人还在夸赞这香是多么受人欢迎，可父亲根本没在听，只涨了紫红的脸，憋出一句：

        “如此粗劣媚俗的东西，不是我梅家的香!”

        父亲撇下梅芳怀和呆愣在原地的熟人，快步走到香铺，一改往日的文雅风度，将盛肉的碗一把扣在叔叔头上。还把摊子掀了，命令下人把香铺的门即刻关上。

        这一关就是快一年，再开的时候，梅家已然易主。

        坊间都传言，梅家大当家及其独子梅芳怀，在郊野运输货物时不幸遇到劫匪，被杀人越货。一时间梅家上下悲痛万分，是二当家站出来力挽狂澜。不仅开发了颇受欢迎的新式香膏香水，还与攀上了市舶司等官家，与其达成协议，将生意做到了全国各处，乃至边疆、西域。

        梅家又重回商会一把手的位置，风头无两。只是二当家在与朱晓等朝中重臣把酒言欢，喝得烂醉如泥的时候，不知有没有想到天井老梅树下埋着的大当家。

        还有被他卖到戏班的亲侄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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